更被明月

卧犬藏虾

©更被明月
Powered by LOFTER
 

  这日的风并不大,温温柔柔,简直不像是冬日。穷冬天气,彤云密布,大地却有微微暖气,丝丝吹拂,实在让人惊异。

  曲溪仍在屋中抚他那张琴。流水知道他的脾气,他常说“一日不弹,手生荆棘”,每日早起,雄鸡未鸣,那一缕缕的琴声,却已在三间草棚间漫开了。流水是爱听自家先生的琴的。他不懂乐理,可每天晨醒枕上,夜气方回之时,古琴的幽幽音响隔着几层残草绿屑漫在耳边,将他从迷迷糊糊的梦境中吹醒,却又好像昨夜的幻梦,萦绕在耳边盘桓不去,如浅溪,如碧水,那样一种感触,实在是凡人所未能有的。每每这时,他都会眯了眼蜷在床上,不愿从这梦境与琴声中醒来,疏漏的草棚顶像不灭的黑夜,罩着他的天,罩着他的地,不让残忍的日光照进来——对流水来说,黑夜总是比白日更让他安心。他好像能永远沉浸在这安稳的黑暗里,这绵延的琴声里。可突然一声刺耳的雄鸡叫,嘶哑嘹亮,将他从舒适的神游中惊醒,也将世界从黑暗中惊醒,于是日光从棚顶的缝隙里漏进,农人的脚步声簌簌响起,枯草的暗淡与颓丧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眼前。琴声住了,先生的咳嗽从隔壁断断续续传来。流水便知道这是收回自我的时候了。翻身下床,披袍倒履,他奔向柴房里执起迟钝的柴刀,药汁在灶上咝咝地沸着。

  他大多时候只与先生待在一起。先生不顾病躯,执意北上,流水是他唯一的随从。起初他们行路匆匆,大多不过在窗下躺一晚,或于林下展开絮被滚一宿。后来,曲溪的病重了,行路缓了,流水便提议借宿在别人家中。说是借宿,其实也无需告知主人,沿路房屋不少,十室九空,有些已经坍塌,夯土井栏与野谷旅葵混杂成一片奇异的图画。黄昏之时,他会和先生择一间房屋进去住一宿,流水会拔了井边丛生的旅葵给先生做饭煮羹,而先生总会去到早已无人的正堂,按照礼节肃穆地拜谒一番,叙明今夜暂住的缘由,好像这房屋的主人还居住在此一般。之后,先生会展开絮被,抱出他们唯一的财产——那张琴,直愣愣地盯着琴弦看一会儿,然后流水就会听到浅溪碧水一般的琴声在野谷旅葵和断壁残垣中徐徐漫开。

  他这时每每会盯着眼前装葵谷的陶土罐楞一会儿,然后摇摇头,往煮饭的火堆里添一把柴。

  这三间草棚是他们住过的最好房屋了。入冬以来,曲溪的身子愈发弱,纵有流水搀扶,一日也行不得四里路。一日早起,一场雪后,流水竟发现曲溪抱着琴昏迷了过去,高烧不退,霜雪满头,急得他背起曲溪抱起琴四处寻访,所幸近处竟有一个村落,村中还存留不少农人,这在如今几乎可说是珍稀了。村中衰颓的郎中抖索着手把了脉,开了几味土腥冲鼻的药,柔声劝流水照顾曲溪在村中住上一段时间。

  “前路是山……冬至矣,大雪封山,你们也过不去的。”

  村头的三间草棚原是属于一个孤寡老妇的。来拾掇的少年们告诉流水,这老妇非本村人,四十余岁时不知自何处来此,在村人帮助下筑起三间草棚。此后一人喂牛畜鸡,采桑纺纱,不免劳累,却也自得其乐。十年余生,不曾婚嫁,不曾开怀。她来时衣衫褴褛,只背着一个大货囊,里面没吃喝,净落落都是些线书与竹简。她专置了一个草棚陈列书籍,此后只伴着这一棚书,一头牛,一栏鸡,疏疏朗朗地了却残生,五年前才死去。她是死在山南坡的竹林里的。那也是一个冬至,霜打青竹,她戴了斗笠负了竹筐上山伐竹,却就此消失在了那一片雪茫茫的深绿里。实际上她到底有没有死,谁也说不清,因为没人见到她的遗体。可人到底未曾归来,五年了,老牛死了,群鸡散飞,她也与死无异了。

  流水正收拾被褥,听得入神,不禁问道:“那一棚书呢?”

  “什么一棚书?”

  “就是那老妇背来的,专置了一棚陈列的书。”
  少年们愣了愣,面面相觑。终于,是一个姑娘怯生生打破了静寂:“那一棚书……她带走了。”
  “带走了?”

  “对……她上山伐竹,就是要在山南坡建一座竹棚来存书。她说,现在住的地方太潮也,存不住书,她这些书,十年来朽了一半。她说山南坡是阳地,要在那里建棚,将来还要搬过去住,守着书的也。冬至前,她便用那大背囊,每日负些书到那才搭了个架的竹棚里,她死那天,身上背的已是最后的书。“
  流水愣了愣,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咂了咂嘴,道:”好痴人。“
  他没把这故事告诉曲溪。他知道自己并不透彻理解先生,可凭着本能,他觉得,先生听了这故事,定要发愣半晌,然后慨叹,实在无益于身体。况且,先生也是痴人,听了这老妇和书的故事,会不会一时兴起,要他搀着去看看那山南的竹棚?先生一发起痴来,是谁也拦不住的,流水为自己的腿脚着想,终于是将这故事憋在了腹中。

  他将故事憋在了腹中,想要忘却,可故事的讲述者却常来寻他。那是个未及豆蔻的小姑娘,总角黄发,一双眼睛大如杏子,细看竟幽幽地发蓝。村中少年说她的父亲是胡人,教流水防着她。

  “那,那日拾掇草棚时,你们怎么还带上了她?”

  “谁带上她!自己跟过来的。如狗一般,走哪跟哪,打亦不走,实在晦气。”
  “她母亲是谁,是胡人么,可是住在村中?”

  少年们的神色变了,流水每如此问,都纷纷卷衣,支吾些无关的废话,要么便看天说要下雨也,母亲叮嘱他收衣;要么便说家中新添小弟,整日啼哭,黄昏后便要回去哄的也。不知所云,随口敷衍,竟都如此稀里糊涂逃走了。

  流水好奇,此后那小姑娘远远跟着他走,倒也常放慢脚步,打量她几下。这姑娘除了眼睛发蓝外,真真没有一点像胡人,一身衣服虽然破旧,却拢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发髻上还别了朵腊梅。她眼神常带惶恐,惊弓之鸟般,流水一停脚,她便跟着猛地收住脚步;他打量她不过两眼,就遽然逃开,兔子般隐没进干枯浓密的菜花丛中了。

  她爱戴花,冬日依然,也不喜浓艳的,只戴芳香清远者。少年们说,春日里,她每一躲进菜花丛,总有几只灰蓝小蝶,一闪一闪浮在丛上追着飞。

  那日她一转身钻入菜花丛,便如鱼入大海,流水再未见到她身影。

  转眼是小寒之日。早起,草棚围出的小院内落了一层薄雪,流水立于院中,边朝围成筒型的双手内呵暖,边踩着雪,发愁空荡荡的柴房。身后曲溪的咳嗽声渐渐沉缓下来,少顷,终于止住,清越琴声再次激扬。

  流水回身去取药灶上的瓷罐。这是他们唯一的瓷具,他因此格外小心。灶下的柴已所剩无几,火焰在烟中显得玲珑剔透。他拉起衣襟小心地裹住罐底,将药端至院中,却看见曲溪衣着单薄,独立屋外,怔怔看向垮塌的竹扎院门。

  “先生!”流水疾步走过去,将迅速凉下来的瓷罐交予他手中,“进屋吧,先生,莫要着凉。”
  曲溪却并未回话,只背着手往院外走去。流水捧着瓷罐跟上,替他推开摇摇欲坠的竹门。竹门发出一声老朽的吱嘎声,蓬蓬碎屑摇动着落了流水满头。可就在竹门推开的刹那,流水瞪大双眼,惊呼出声,那唯一的,珍贵的瓷罐砰然坠地,苦涩药汁在坑洼灰土上溅开一片滚烫。

  他看见一捆柴等在门外。

  真真是一捆柴,乱七八糟地挨挨挤挤,将院门几乎完全堵住。柴上只沾了一层薄雪,堆得足至他膝高,在洁白中,带来片让人忍不住靠近的温暖。

  “柴!”

  曲溪没说话。

  他弓下腰,咳嗽着,拨开高高柴堆。流水吃惊地看到,暖灰色的柴似乎蠕动了起来,像有什么活物要立起身。是树精?是仙人?是怜悯寒士的社神?流水敬畏而好奇地屏住呼吸,看柴堆后,那尊贵可爱的生灵伸展身躯,簌簌落落,终于在柴木白雪之间,怯生生露出了一张小脸——

  ——是那个胡人小姑娘。

  她发髻上依旧是一朵小小的鹅黄腊梅。


八百年前搞的原创武侠,历史背景是东晋,但是我实在是太史盲了,所以跟架空没什么区别

最近也没写出什么新东西,发上来存个档乐呵乐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