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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犬藏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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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深草

*西周后期秦人的故事。时间线上有点bug,还在想怎么修。本篇时间大概在秦襄公二年左右。

*人物设定和一些解释可以看这篇讲一点秦襄公成为秦襄公之前的故事


  秦君撩帘进帐时已褪去甲胄,此时通身只有一件玄色长袍。按照西陲大夫配享的待遇,他原不该穿得这么简洁,只是秦族远居边陲,不需日日面见天子,又兼国力微薄人尽皆知,秦人风俗也向来粗放,于是秦族之人或贵或贱,但凡在己境内,就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共识:在外甲胄,进屋长袍,周礼只是摆给外人看的。

  然而此时在帐内,却有个例外者:幽幽烛火下,他身上的铜甲皮盔仍闪烁着凛凛寒光。细细看去,便能发现他不仅在装束上不同帐内气氛协调,连面容神情也带着一股格格不入的杀气。他本是个英俊青年,然而一道刀伤斜断鼻梁,颜色可怖,使那张脸破了相;皮肤粗粝,似是风沙磨就的一座石像;肤色亦因长期日晒而呈现出麦色。或许是由于久经沙场的缘故,他的眼睛已习惯于战略性的凝视和扫视,几乎遗忘了一切温情脉脉的眼神,以至于当他看向你时,你会觉得自己不是在被人注视,而是在被一匹谨慎冷峻的狼王来回打量。

  可他还不算是狼王,他的王此刻正站在他身前,着一领粗布玄袍,微低着头向烛碗里注油,帐帘轻卷,月光与烛光一同雕刻着他的脸庞。

  他凝视着他的王,像一匹狼注视着另一匹狼。他努力将王现在的模样与记忆对照,剔除光影的变化与感性的扭曲。他觉得王变了,但不确定这是事实还是自己察觉不到的私心作祟,毕竟他已将这张面孔藏于心底携上战场,连同许多他想要保护的珍宝一起,在血雨腥风箭矛钩盾的空隙间回味抚摸了千万遍了,很难保证没有扭曲与错误。他的小妹,也是他藏于心底的一员,在他记忆中她是明媚娇憨的;可当他前日看见她时,也不由怀疑起了自己的记忆。那时他双臂背缚,额头置地,只能从散落的发丝间打量她:她依旧着嫣红衣裙,背着身,立在那个粗面黄发的戎王之畔,像一只亭亭立在狼群中的幼鹿。然后她转身看向了他——

  “长兄。”

  他的王在帐内唤他。

  嬴世的身躯微微一抖,错乱虚浮的神游被打断了。他看见秦君缓缓趋至他身前俯下身,担忧地凝视着他,灰色的眼睛里浮着两轮月亮般的光。他喉咙一痒,吞咽许久,终是沙哑地吟出了他的王的名字。

  “嬴开。”

 

  嬴祺营中军纪一向严明,守卫森严,营帐井然,夜间月光如水,执矛哨兵如游动在深草间的鱼。明日将有大战,是夜,秦戎两方人马都不敢懈怠。戎王在山脚下盘桓,而嬴祺在帐中推敲战略。已达子时,一明一灭的烛火如渴睡的眼。

  嬴世侍立在君父身侧,手中习惯般揉搓着腰间剑柄。这柄贴身短剑是他七祀生辰君父送给他的礼物,剑长五寸,青铜打制,寒光凛凛如月下霜雪。由是,君父特意为此剑赐名“碎霜”。

  嬴世记得自己当时接过剑,略带狡黠地朝君父一笑:“碎霜何为?应是碎戎,方才胜意。”
  君父一愣,俄而拍着他的肩开怀大笑:“好!真吾儿也!”
  十四年来,嬴世始终配着这把剑。碎霜伴着他,曾在戎人夜袭时为他挡下直刺咽喉的致命一击,曾在弓断箭折的紧要关头替他砍断敌人的脚腕,曾为他剜开臂膊挖出浸血的涂毒箭头,也曾如现在一样,无数次在他手心温顺地转动摩挲,犹如屈身承欢。

  ……承欢。这个词让他心头倏忽一跳。

  摇曳的烛火随着一跃,继而秋波一转,俯下身去,缓缓熄灭在油尽的空碗里了。

  嬴世忙上前为君父点灯,却失手打翻了烛碗,滚烫羊油翻了一地。他俯身去捡,猝不及防却被烫得手指一缩,不禁轻嘶出声。桌后的父亲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反身去看,见嬴祺已经趴在竹简军报间睡熟了,花白胡须好似岩上藤萝,月光在他高耸的颧骨上绘出山岭的态势。

  嬴世便不再出声,取了兽皮毯为父亲盖上。子时的夜是寒凉的,他却不觉得冷,反倒莫名嫌帐内闷热,禁不住挑了帘步到帐外。两个卫兵对他行礼,他摆摆手,迎着月亮的方向走进深草中。

  皮靴踩倒野草沙沙作响,锋利草尖隔着下裳挠他,闹得嬴世心底更加烦躁麻痒。主帐的地势能将其下诸帐一览无余,于是他索性坐下,看那间或明灭的几点帐灯,恍惚间竟觉得那是少时在溪边所见飞萤。

  他记得嬴缪是在自己十三祀时降生的。在那之前,嬴开便是他唯一的玩伴。他少时不如嬴缪那般活泼爱动,却因了长兄的身份,觉得自己似乎要负起带领嬴开的责任,于是常常在闲余时将嬴开带至山溪草泽边玩耍。两人都没什么玩心,嬴世心中挂念兵法战事,嬴开更是天生的闷葫芦,到了溪边,只寻一块大石坐下,便怅然若失出起神来。

  其后嬴世回想起这些少年往事,只觉得嬴开真真生来是做公伯的料。他们都没有体验过寻常人的童年,连出外玩耍都像是在完成身为孩童的任务,可嬴世的少年老成是因了身为长子的早熟和随公父作战的经历所带来的影响,嬴开却不同。他很少离开秦宫,更鲜少参与武事,公父从未在他身上寄托过希望,可一些深沉黏稠的东西还是宿命般在他身上生根发芽了,像蔓延开的原油,一层层包裹着,将他与世界隔开。嬴世读不懂,也戳不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在那一层漆黑的屏障下,自己幼弟跳动着的炙热的心脏。他们在溪边望着漫天飞萤相对无言,占据嬴世脑海的是具体的兵法战略,是鲜活的格斗技巧,而嬴开却像是沉入了深水之中,在他漆黑的眸子里,嬴世读不出任何能用语言叙述的图景。他觉得嬴开是那么陌生,又那么疯狂,像一团火,正无可避免地燃烧着自己,以铸造某种更伟大的存在。

  十四年后的嬴世因此返回了营帐,对公父提出了将太子之位让与嬴开的提议。

  然而十四年前的嬴世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低头,对着自己在溪水里的倒影吟起了长歌。

 

  “嗯。”他的王回应了他的呼唤,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肩。那里有一处新伤,殷红的血浸透了皮甲,初看极为狰狞可怖。好在伤处已得到了妥善的包扎,白纱一层层将肩膀裹住,虽有些黏稠的猩红仍在边缘渗漏,整体的出血却到底是止住了,只有大臂上还隐隐泛着淤血的青黑。秦君展颜笑起来,嬴世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的欣慰不像是作假:“长兄作战辛苦,所幸随军医者还算得力,伤口若处理不及时,可会落下病根。上药了否?”
  嬴世没回答他的问题,却抛出了另一个疑问:“秦君可知道是谁为我包扎的伤?”

  “自然是随军医者。”嬴开回答,看到自己的长兄轻轻摇了摇头。他心下莫名惴惴起来,口中不由问道:”长兄是在暗示什么?“
  “是嬴缪。”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使年轻秦君的脸色快速灰白起来。

  “嬴世没有战胜戎人,反倒被戎人所虏。本欲被俘之时便自刑谢国,谁料还没来得及,就被押到了戎王面前……”嬴世盯着秦君的侧脸一字一顿地说,语气沉如暴雨前的黑云,“戎王本欲杀世以壮军威,可是被王后拦下了……世额置地面,看不见王后的身影,却认得出王后的声音。王后言毕,戎王为世解了束缚,世这才得见这位善良的戎后的脸。”

  “世这才确认,戎后是世的小妹嬴缪,也是当今秦君的妹妹。”

  嬴世看到秦君背过身去,挑那截落入油中的灯绳。他不再说话,良久,才听到嬴开的声音响起,轻得像从远方飘来似的:”当初把嬴缪嫁与戎王,本就有这样的考虑,秦戎交战时,也有人能在戎王身边吹吹耳旁风……“
  “嬴开!”秦君的话被身后的将领猛地打断。他还未来得及回话,便被拽着领子一把揪了回去,后腰猛地撞在案角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却一下也没出声。他的长兄脸色因失血而灰白,手上力度却丝毫不客气,五指把他的肩膀攥得生疼。两双漆黑的眸子对视,属于秦君的那双古井无波,常年视察战场的那双却隐隐泛着泪,眼白都泛着猩红的血丝。

  “我本以为你算是个秦人男儿……自辞太子之位,也是以为你有雄心壮志,足以为主心骨,足以矢志抗戎……你倒好,好秦君,未曾让你亲赴沙场,也未尝让你做迎敌前锋,躲在数千兄弟身后,你倒先怕了!你拿嬴缪去挡戎人的箭,你拿自己的妹妹去拦戎人的马!”

  嬴世感到有两道温热自自己面庞上滚过,烫得他心头发颤。他一时羞愧,看见面前的秦君却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血气又涌上来,冲动间便伸手去拔腰间的剑。嬴开不拦他,手一放开,整个人便像被抽去了骨头一般软下来,一个踉跄差点绊倒在地上。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却被嬴开轻轻挥开了。

  “开……”秦君只念了一声己名,便再也没了下文,只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隐忍的吸气声。嬴世深吸了几口气,强撑着将手从剑鞘上拿开,重重把自己摔回到床沿上。两人相对无言,一如在童年的溪水边,只是灯烛边飞舞的是尘埃的细影。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秦君颤抖的声音:“这么说,你见到嬴缪了……她还好吗?”

  那一瞬嬴世几乎想再揪他到面前,像虎狼一样撕下他一块肉。他想质问他难道他不清楚戎族部落是怎样野蛮艰苦的所在,戎王又是怎样的贪婪丑陋,嬴缪立在戎人间清瘦的面庞让他心脏都绞痛起来。他记得嬴缪为他包扎时的神情——她一言不发,只有一双古井无波的漆黑眸子定定看着他,却又好像没有聚焦,只是虚虚望着纷飞的尘埃,仿佛面对着漫天飞萤。

  正如现在的嬴开。

  他早就注意到灯影下的嬴开也瘦了,玄色长袍仿佛只是裹着一根枯枝,方才握住他肩膀时,手心都被突出的骨头硌得生疼。嬴世突然从未如此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匹狼。如果他真的是一匹狼,他现在一定已经从嬴开身上撕咬下一块肉了;如果他真的是一匹狼,他现在也一定已经将自己的血肉饲喂给消瘦的秦君了。他不会随公父出征,亦不会为嬴缪挂心难眠;这条繁琐的因果链会从根源上斩断。他会终日漫行在明月深草之间,任四肢将草丛踩倒出沙沙声,任疾风将鬓发吹拂得冰冷如霜。他会置身事外,欣赏秦戎两族在这深草山脉之间世世代代地鸣鼓纠缠,看这个弱小而倔强的部族究竟是会如蝼蚁般挣扎存活下去,还是被犬戎分食尽贫瘠的身躯。

  他何尝不知道嬴开看向的是更远的地方,秦族与戎人仍交错纷争,周室又远未信任秦人,自幼时起,他便听到了嬴开在那漆黑屏障下疯狂的心跳,那不仅是为这片明月深草所搏动的。

  床沿一陷,是嬴开躺在了他身边。安静的帐内,他能听到他身为秦君的幼弟的心跳声。他禁不住伸手去摸,触到对方消瘦的面庞,也触到同他如出一辙的温热泪水。他禁不住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斩杀西戎,喷溅在脸上的鲜血,也是如此烫得他心尖发颤。只是帐内到底温暖,月光到底安然,帐外巡逻的士兵踩得深草沙沙作响,他闭上眼,终究没有回答秦君那徒劳的提问。


*补充:这里私设是嬴世因在外征战并不知道嬴开和亲的举动,也将和亲视为耻辱。如果与史实有抵触的话请一定要指出来,多谢呜呜

*第一段和第三段均为嬴世被犬戎放归秦地后的叙述,中间一段是插叙的嬴世回忆,时间大概是嬴祺执政的后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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